心靈小品

這是一個真實發生過的故事——

她，單身母親，下崗無業，以開黑車謀生。

這一天，天已黑，一塊趴活的司機都回家了，只有她沒走，她給自己定下的目標是一天要凈賺到一百塊錢——今天活兒不多，這還差好幾十呢！

快十點了，有個外地口音的小夥子上了她的車，說了一個地名，她一聽那個地方，很遠很偏僻，幾乎要穿越整座城市，她知道這很危險，幹這一行，聽得最多的就是劫車殺人的故事，但又心存僥倖：哪那麼容易就碰上壞人？再說拉這一趟大活，她這一天就算是超額完成任務，回家睡覺也能安心了。

她拉上了小夥子，車子往西行駛，車廂里很靜，靜得能聽見坐在副駕駛上的小夥子濃重的呼吸聲，她覺得氣氛有些沉悶，沉悶中有些不安，這讓她不由得要把事情往那個嚇人的方向想，為了避免自己往那個方面想，她和小夥子聊起天來，無論她問什麼，對方都以簡單的「嗯」或者搖頭來回答。

她轉臉打量了一下他，二十齣頭的樣子，和她兒子差不多的年紀，這讓她放心了不少——做了媽媽的人看見和自己孩子年紀相仿的人，總沒來由覺得親切。她兒子正在讀大學呢，而這個男孩子，卻離開媽媽來到這個城市謀生，真是不容易，她心裡有了些愛憐的感觸，說話的語氣就顯得特別溫柔，她和他說起了自己的兒子：你有一米八吧？我兒子也有這麼高，倍兒帥，最近交了一個女朋友，同班同學，上次帶到家裡來，小姑娘挺漂亮，後來我兒子對我抱怨，說我那天也不打扮打扮，看起來像個黃臉婆，讓他在女朋友面前很丟臉，你聽聽，這還沒娶媳婦呢，就嫌棄起媽來了，唉，現在我們母子倆一見面，沒別的，就是和我要錢，交女朋友了，花銷大，我知道，只要我有我就給，你看我這麼晚了還在拉活，這麼拚命掙錢幹嘛？就是為的他，就這麼一個兒子，不給他給誰啊？

停了一會兒，她問一直不說話的小夥子：看你也長得挺帥啊，有女朋友沒有？小夥子稍稍猶疑了一下，說：有過，分手了。

她又接著說下去：晚上躺在床上我算過，估計還得再干十年，十年後，我兒子應該已經工作結婚，有孩子了，我就帶大孫子去！還有十年得熬呢！不過為自己兒子，累吧，也心甘，唉，我兒子也可憐，七歲的時候我和他爸就離婚了，我們母子倆相依為命，我就是為他活著呢，要是沒他，我早不想活了。早幾年，我還沒開黑車呢，在東郊那兒擺了一個早點攤，天天早上四點多就出攤子了，我不放心把兒子一個人丟在家裡，就帶上他，夏天還好說，冬天天冷，我用一床大棉被裹著他，裹得跟個粽子似的，放在車上，就那樣，他還睡呢，哈哈，唉，我這兒子跟著我這麼些年沒少遭罪，我再怎麼辛苦，都沒事，就想讓兒子過得好一點……

前面是紅燈，她停下車，說了這麼多，嘴巴有點兒干，她擰開自帶的大茶杯，喝了口水潤潤嗓子，又笑了起來：雖說沒少受累，但也挺幸福，我兒子可逗了，可有辦法逗我開心了，你知道嗎，他模仿能力特彆強，學那些老師同學，能抓住每個人的特點，惟妙惟肖！把我樂翻了……

她笑著，笑容一時收不回去，很久，似乎才從快樂的回憶中回過神來，問男孩：你平時給你媽打電話么？你媽肯定特別想你，真的，你現在年輕，體會不到當媽的心，等你自己有了孩子就知道了！我兒子上大一那一年，他們學校和韓國一所大學交換學生，把他給選上了，這一去一年，把我想的呀，幾乎像得了一場病，就是在大街上，看見和我兒子年紀相仿的，也要停下來痴痴看上好一陣……

身邊的男孩發出了極輕微的哽咽聲，她轉臉看他，看見這男孩的臉上，亮亮的一道淚跡，她笑了起來，伸出一隻手去握了握男孩的手：哈，想家想媽媽了吧？行了，咱不說這個了。男孩的手在她手裡輕輕的顫抖著，她又捏了捏男孩的胳膊：喲，穿得這麼少啊？冷么？我把暖氣調得高一點。她彎下身，把暖氣的出風口對著副駕駛的位置吹，說：這下好點兒了吧？

車子已經駛出城區了，郊區的路，更顯得寂寥。她加快了車速。

男孩坐在旁邊，僵著身子一動不動，突然，男孩的肚子「咕咚」一聲，她笑了起來，說：你還沒吃晚飯呢嘛？對了，我這兒還有一袋餅乾呢，你知道干我們這行，沒個準點，得時刻備著點兒充饑的東西。她空出一隻手來，打開旁邊的扶手箱，翻出一袋已經打開的餅乾遞給他。

男孩拿起一塊餅乾，卻沒有想吃的意思，一直拿在手裡。車子繼續開，終於到了目的地，她長出了一口氣：好了，是這兒吧！外面黑，你慢點兒啊？她開亮車內的燈，靜靜等著他付車費。

男孩拿起包，磨蹭著，突然叫了她一聲：姨！你報警吧！你打110吧！說完，男孩子把那隻包塞到她的懷裡，用雙手抱住了頭。

她打開那個包，翻看裡面的東西，看著看著，她的臉色慢慢變了——包里有一把刀，一大截繩子，一卷塑料膠帶，還有半截大磚頭。她問：老天爺，你這是想要幹什麼呀？

男孩突然就像個孩子似的，咧開嘴哭了，像受了委屈的孩子，一直忍著，但看到媽媽了，終於綳不住了。他一邊哭一邊說。

原來，男孩在這個城市交了一個女朋友，感情一直挺好，他把這兩年來自己掙的每一分錢都交給女孩子保管，兩人已經說好這個春節他去見女孩的父母，順便商量訂婚的事情。前幾天，女孩說她的母親生病了，要回去一趟，他把身上所有的現金都給了她，親自送她上了回家的車。但是就此再也聯繫不上這個女孩了，他急得要發瘋，到處借錢，想去女孩的老家，他要問個究竟，究竟是怎麼回事！有一天他在去借錢的路上遇見了女孩的老鄉，老鄉告訴他：你傻啊？她這次回去是嫁人去了，聽說那個男的可有錢，酒席擺了六十多桌！我們這裡有人去參加她的結婚典禮了，我們都知道，就你不知道！

他陷入徹底的瘋狂，他已經不是他了，日子也沒法過了，一門心思想的就是：去！去！去殺了她！本來的打算，是劫一輛黑車，殺了司機，開著車去女孩的老家，一刀殺了那個負心人，如果方便把她那個有錢老公也給殺了，再去自殺——可是，他遇見了她。

她讓男孩想起自己的媽媽，他也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，媽媽一個人帶大他不容易，她給他講述的那些和兒子相依為命的日子，他聽著是那麼熟悉，那也曾是他和媽媽的日子啊，他怎麼就忘了媽媽呢？！媽媽！他自殺了，媽媽怎麼辦？這個阿姨，她說話的語氣，她的傾心相談，她的噓寒問暖，多麼像媽媽，我下不了手，我下不了手——人與人之間的氣場是相互影響的，當她向對方一直傳遞的是信任善意的信息，他內心的邪惡和冷漠怎麼也無法突破這巨大的溫柔，與這份信任善意拔刀相見。

警車來了。姨，他說：天黑，路遠，您回去小心點兒。她送他上了警車，像一個真正的母親一樣，幫他理了理衣服，又把剩下的餅乾給他帶上。她說：你踏踏實實和警察叔叔走，姨過幾天就去看你。

開著車，她返回市區，一路上她都有一種想把車停下來好好哭一哭的衝動，不是害怕，不是後怕，她只是感到心疼，心疼這個和他兒子一般大的男孩，心裡藏了那麼多的苦。她想：過幾天，要去看這孩子，帶幾件棉衣過去，天冷了，媽媽離他這麼遠，一時半會兒大概也不會給他送衣服來。

愛是最有力量的，雲淡風輕中，原本一場迫在眉睫血光四濺的慘案，有了一個平和的結局。

有人說，人之初，性本善；有人說，人之初，性本惡，所謂性本惡和性本善之爭，爭了多少年也沒個定論，其實，人性之中，有善也有惡，善與惡永遠處在此消彼長的微妙角力之中。一直以來我們所受的教育，是「害人之心不可有，防人之心不可無」，是「對待敵人要像秋風掃落葉般無情」，是「以德抱怨，何以報德」……但我們不可否認的是，只有愛能激發出愛，只有善良能激發出善良，只有信任能激發出信任，只有寬容能激發出寬容，而愛、信任、寬容和善良，永遠比設防、對抗、記恨、報復更有力量。

一個人要成為好人，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，同樣，一個人要成為壞人，也不是那麼容易的，也許在那個向善還是向惡的關口，最終的走向取決於當事者遇見了什麼人，有的人，容易激發出別人惡的一面，而有的人，能夠激發出別人善的一面。

讓我們做一個能夠激發出別人美好一面的人。